纸团，小刀与坟场｜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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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基督山伯爵》（1998）海报

整个故事的起点，缘于大仲马在报上看到的一条新闻：一个修鞋匠行将迎娶美丽赋有的寡妇，招来朋友的吃醋，所以被诬害为保王党特务，锒铛入狱。出狱之后，他用了十年乘机复仇，数次得手之后，修鞋匠终究被仇敌一刀捅死。这是八卦，也是前史。而在大仲马眼里，八卦和前史都是“那枚能让我把小说挂上去的钉子”。

怎样挂是作者要处理的核心问题。前史布景要满足大满足乱，一个随时可以让人直上青云或许不得善终的时代最合适发挥命运的魔法。大仲马挑选了1814年——在那段时间里，保王党、拿破仑、革命党，各方实力在巴黎上空构成一股股翻涌的暗潮。修鞋匠被改构成的水手唐泰斯——神采飞扬，对风险浑然不觉，这个起点为后边悠长而跌宕的生长曲线预留空间。

最杂乱的诡计往往始于最简略的原动力：吃醋。大仲马只用了四章，就把动机铺陈完好。管帐唐格拉尔在前史的缝隙中找到了插进一枚钉子的方位：他记起唐泰斯在商船回来的路上绕道厄尔巴岛，将一封信交给了拿破仑皇帝，并受托要将另一封信带往巴黎，送到拿破仑心腹的手上。为了将诡计构建完好，他物色了一组各有擅场、各怀鬼胎的人马。全局由唐格拉尔掌控，唐泰斯的情敌、“加泰罗尼亚人”费尔南最合适扮演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执行者的人物——唐格拉尔的种种虚虚实实的说法，一大半是为了诱导他而规划的，既有正向的鼓舞，也有反向的激将，送完梯子递刀子，递了一半又作势要抽回来。等这些套路全都扮演结束之后，他又话锋一转，表明自己不能胡乱委屈人，顺手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旮旯，然后抬脚便走。他知道，到了这一步，没有什么再能救回圈套里的费尔南了。所以，咱们看到：“唐格拉尔走了二十来步，回过头来，看见费尔南正扑曩昔捡起那封信，把它揣在口袋里。”

街坊卡德鲁斯并没有清晰的诉求，仅仅眼红身边的人过上了好日子。起先，这仅仅“平凡之恶”的一部分，直到发现自己被深度卷进诡计的漩涡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已失去了其他选项。大仲马还需求一枚要害的棋子：署理检察官德·维尔福。维尔福并没有加害唐泰斯的动机，大仲马及时补上一笔——维尔福忽然发现这宗案件里晃过一个了解的身影，唐泰斯在巴黎的接头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假如作业暴露，让他人知道父亲还在为前皇帝拿破仑效能，那他的政治生计也将前功尽弃。

诡计就此构成坚实的逻辑闭环。维尔福一边假模假式地安慰唐泰斯，一边指令将他投入伊夫堡监狱。

那些夺目的现代叙事概念，故事弧光也好，人物设定也好，都要记取大仲马的情。人设不是为了设而设，事情不是凭空起的楼房。人物与人物得相互控制，人物与事情要相互满足，钉子要严严实实地敲进最合适的方位。

大仲马很会花钱。听说呈现过他被一百五十名借主追债的盛况。对文学史而言，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由于大仲马直接把捉襟见肘变成了将写作产业化的动力。他在报上连载《基督山伯爵》，准确核算悬念呈现的频率与尺度，享用掌控读者肾上腺素与故事节奏的快感。他练习自己把对话写长，写到字字铿锵有力，一半为了让故事更有现场感，一半为了稿酬——其时的稿酬是依照行数来核算的，他人的价码是一行三十苏，顶流大仲马是三法郎。

顶流大仲马还发明晰适当超前的创造方法。他有雇佣帮手的习气，不是干抄抄写写的秘书活，而是真实意义上的合作伙伴。其间最有名的一位叫做奥古斯特·马凯，听说《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都有马凯的劳绩。这份劳绩到底有多大，现在现已很难确凿覆按，或许性较大的作业形式是大仲马担任确认主题和故事纲要，由马凯担任找资料、写初稿，终究再由大仲马润饰打磨，排印出书。大仲马的人物，与今世文明构思——尤其是盛行文学和影视工业的操盘手兼魂灵人物，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异。当然，马凯并不甘愿如此，他跟大仲马为了版权胶葛闹上过法庭，终究大仲马支付了14万法郎，才买断了马凯的劳作，后者因而抛弃了在一切著作上署名的权力。这个价格真实不能算公正，由于单单一本《基督山伯爵》的稿酬就远远超越这个数字，以至于大仲马能从这笔钱里顺手拿出五十万法郎来造了一座“基督山城堡”，并且把自己的作业间命名为“伊夫堡”，那是唐泰斯被拘禁了十四年的当地。

小时分站在读者的态度上，只管跟着大仲马的情节线往前冲。重读时，我试着站在作者的态度，揣摩着大仲马在唐泰斯十分困难假扮成尸身，被狱卒抬出监狱，行将取得自在的那一刻，忽然玩了个把戏，把他、也把咱们这些读者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写到这儿，大仲马只用了短短一句话：大海便是伊夫堡的坟场。

从前，作者成心让主人公，也让读者误认为，尸身将被埋进狱卒口中的“坟场”。咱们认为，坟场便是真的坟场，没想到，在伊夫堡，大海便是坟场。也便是说，唐泰斯刚刚越狱成功，就要被绑上一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抛进大海。他得在海中求生，一同还要核算狱卒发现本相的时间，逃离他们的再次追捕。当咱们站到作者这边的时分，咱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好故事的决定性时间。咱们的怜惜、焦虑，加速排泄的肾上腺素，分外激烈的代入感、宿命感、荒谬感，都跟随着唐泰斯被狱卒扔进大海的一刹那，达到了峰值。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家，那些编故事的手艺人，建立结构、琢磨细节，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觅的，也便是唐泰斯忽然要面临茫茫大海的，那一刻。

为了这个决定性的时间，大仲马需求及早匿伏一些东西。一、他得先掉以轻心地告知监狱建造在一座岛上，可是这个信息并不与坟场发生任何直接的相关。二、他得让唐泰斯重复演练的周密方案里偏偏疏忽了这个或许性，却又在扮演尸身时天性地在右手上握好一把刀，可以协助他在海中切断脚上的绳子。三、在更早前的情节里，咱们不要忘掉，唐泰斯身世便是一个水手，这为他能终究在海中脱险，奠定了最坚实的根底。

在整部《基督山伯爵》里，唐泰斯的越狱，其实比后边的复仇重量更重。它不只构成了整部小说最大的情节转机，并且设置了最高的技能难度（关闭空间的密室逃脱需求细致的逻辑推演）。更重要的是，一旦跨过了这些难度，人物就扎扎实实地立起来了，他的性情蜕变（纯真时代死去，冷漠伯爵重生）瓜熟蒂落，他与观众的情感联合也就变得牢不可破。你在幻想中跟着唐泰斯一同飞越樊笼、逃出世天，从此他的喜怒哀乐就没有你代入不了的了。

“越狱”的故事型从未过期。虽然在技能上不断移风易俗，套路却坚持得适当安稳。大仲马发现的地道，到了美剧《越狱》里，也仍是得再挖一次。至于钻进裹尸布里“借尸还魂”的桥段，哪一代的故事手艺人也不曾厌恶过。斯蒂芬·金在写《肖申克的救赎》时，没有提基督山伯爵，所以改编的电影剧本里替他补上了这一笔：安迪和瑞德在监狱图书馆理书，瑞德拿《基督山伯爵》开了个打趣，宣称这本书应该归在“教育”类别下面，两人由此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之间的同盟友情与师生联系，一如当年的唐泰斯与法里亚神甫。

唐泰斯的复仇是个大项目。仇敌有好几个，并且个个兴旺。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权倾一时，而唐泰斯的个人情感羁绊在其间，构成了一个要害的变量。从前期查询，到各个击破，唐泰斯每一步都得走对才有胜算：

耐性。越狱之后他取得了瑰宝，奠定了复仇的物质根底。但唐泰斯依然按兵不动，直到九年今后时机成熟才出手。大仲马需求为这九年组织充分的内容，让唐泰斯把一切的人际联系——尤其是他们各自的软肋、那些相互控制的关节，理清摸透。

在简直密不透风的联系网上找到合适扯开的口儿。四个仇敌里罪责最轻的是当年的街坊卡德鲁斯，很合适被唐泰斯用来刺探音讯、查询布景；唐格拉尔夫人与德·维尔福有过私情，还生下了私生子。这样牵扯了两个对头的隐私当然成了唐泰斯手里的一张牌，就等要害时间打出去。后来唐泰斯买下他们俩从前幽会的别墅，在其间大摆宴席，上演了小说后半部分最重要的群戏之一。单单这个地址的挑选，就足以让当事人惶惶不安。埋藏更深的口儿在阿尔贝身上。这是唐泰斯旧情人梅尔塞苔丝与他的仇敌费尔南成婚后生下的孩子。这个口儿一旦扯开，不只能一举奠定入局，直接进入宿敌们的联系网，并且——从一个比较奇妙的层面考量——也是唐泰斯对自我心思的某种压力测验。究竟，事关梅尔塞苔丝，这个口儿一旦扯开，远景不免有血肉模糊的或许。

入局之前，唐泰斯还需求先将自己的新人物构建完好。他砸钱，买下唐格拉尔家的两匹马，反手就回赠给唐格拉尔夫人，还加上一颗钻石。这个动作，奇妙地伤了唐格拉尔的体面，一同还在巴黎的交际圈里埋下了伏笔，基督山伯爵神秘莫测、富甲一方的名望开端广为颂扬。接着，他为这形象及时添上了义薄云天的一笔，指令家丁拦下失控狂奔的马，救了当年的检察官德·维尔福的妻儿。这样一来，整个巴黎都为伯爵的传奇而颠三倒四。至此，一切都在唐泰斯掌控之中，他尔后在一幕幕富丽场景中的收网、清算甚至迟到的审判，都现已站在了坚实的逻辑根底上。

接下来，人物和事情的走向将基督山伯爵的人设维护得分外完美。他的复仇方案天衣无缝，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更重要的是，唐泰斯并没有直接手刃对头。他最主要的复仇手法，便是使用这张联系网的结点，观察对方的不可告人的污点和他们相互之间的对立，如此环环相扣地将他们一个个逼进作法自毙的地步。而卷进其间的无辜者，唐泰斯基本上也都做出了妥善的安顿。大仲马拟定的“善恶终有报”的浅显故事规律，直到今日还被好莱坞奉为金科玉律——超级英豪所到之处，哪怕上天入地、刀光剑影，你也不或许看到一个伤及无辜的镜头。不过，比起那些僵硬而粗糙的逃避来，大仲马坚持一切的目的都要用策略来完成，不屑乱用偶然，手法真实是高超得多了。

作者：黄昱宁

修改：安迪、钱雨彤

责任修改：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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